入冬逞能纪

我的发小柱子在这方面做到了，有时候连成年人都要交口称赞，“真不怕冷啊！”

柱子生长在一个地道的大男子主义家庭中，他的父亲自不必说，甚至的他的母亲也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强悍，在很多次家庭纷争中，她总是会尝试用武力和凳子解决他的父亲。

这样下来，柱子以及很多同年龄段的孩童们早早就被灌输了一整套的战天斗地抗寒意志力大法。

比如刮破擦伤狗撕猫咬完全不值一提，不行抹点细土面子凝固止血即可；比如感冒发炎流鼻涕咳嗽可完全忽略，等到发烧挂一瓶便能一次性搞定；或者寒暑交替风雨雷电也大可不必惊慌，坚持一下总能照样。实际上这当然不是孩子们的独创，因为家长们总是这样，大大咧咧的拖着长呛“嗨呀”，意思是大度的忍受并且毫不为意，因为这样会很爷们儿。

当然为了掌握这一套行事规则，除了这些标准的蔑视对象外，再就是一些非语言的行为习惯。

例如标准化吐痰，这几年由于大家都讲文明了，吐痰的少了，但在中国特别是北方，在人们还未如此城市化之前，吐痰不仅不被认为是一种恶习，或者还可以当作是一种社交方式。

由于蔑视寒冷太久的缘故，自秋天以来的变冷让绝大多数老少爷们儿鼻涕不止，冬天稍一发力，清涕开始变黄变稠，是时候展现一个成年雄性的魅力了，也就是说完成一套标准的吐痰。

首先在保证鼻腔和气管有这些液体的情况下，猛烈倒吸一口气，但要控制力度，最好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声，这里的关键是将这些清的、黄的、稠的、稀的粘液收集在鼻腔之后的气管里，但绝不能用力过猛进入食道，这样就整个吞下去了，未免十分不爷们儿，而且丧失了整个事情的体面。

然后稍微短促的倒吸几口小气，测试并调整收集好的液体，以为下一步做好准备工作。

第三步，深沉的从口腔到气管进行反馈式传递，将所有的收集物顺着喉咙，并在舌头的指挥下通过嘟起的嘴唇猛烈的“促”的一声发射出去。有时候落到墙角，有时候射到树根，有时候甚至射到了人脸上，不过大多数时候落在正在插着口袋交谈的两个人正中间地面，这时候别忘了用鞋子潇洒的踏着摩擦几脚以显示绅士风度。

这种吐痰法现在看来是非常环保绿色，而且有助于个人健康。这是因为首先人们不用不停的使用卫生纸或者作业纸来擦鼻涕，节约了不少纸张；再就是避免了过度擤鼻涕导致的鼻子发炎，拧得太猛了，皮肤会受不了。另外，这种气息的控制常常考验内力，而且能与一个人的自信心及人格魅力建立关系。

而这种略显高妙的处理方式并不是谁都能掌握的，很多小孩都要通过长期的训练才能小有所成，而每次失败的经历都往往是自己吃一口浓黄鼻涕在饱满而咸涩的回味中总结经验。

或者有些人干脆放弃了这种粘痰喉中过，片滴不沾手的技巧，频繁的用手在各种场合抠捏涂抹着。例如同学鹏就喜欢把鼻涕抹在课桌的各个部位，他坐在前排，每逢上课就认认真真的将黄鼻涕一层层抹在桌子四周，有时候牵连的液体像黄色的蛛网一样顺势提溜着。

“认真的男人真美！”现在的女孩喜欢这样晒男人，但那时候的老师显然不能同意，她边讲课边无力挣脱着观看鹏的认真涂抹，那些历史的积淀，颜色的渐变，和物理的牵拉堕落，终于她停了下来，告诉鹏该用纸擦一擦桌子底了。

柱子似乎是个例外，他的父母从小就在各种场合习以为常的自然而完美的完成着这一仪式，不管是在谈话、抽烟、打牌、打仗还是闲着没事时，适时的来一口总会让人感觉要开始严肃且正式的外交谈话一般。

于是从我认识他的很小时候起，他就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掌握着这一技术并用以傲视各种臭屁孩子。而为了获得充足的弹药，或者是维持不以为意的爷们儿洒脱，他从入秋就只穿一件或许没有纽扣或拉索的外套，这样他就能总是敞着前胸假装不冷，然后身体的应激反应会给他的意志力提供源源不断的浓痰弹药。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显得比大多数人成熟世故，再加上他过早的观看了《古惑仔》系列电影，受其影响，他变得更加充满江湖气，这意味着在任何时候，都必须通过穿尽可能少的衣物来保持身体的灵活，以便于随时展开战斗。而且在每次战斗前后，特别是双方被别人架住无能为力时，他总能将吐痰的过程浓缩到极致，只需一两秒，他就“呼、促”的一声用粘痰突破防线，糊在别人的头脸或衣服上……然后大家的表情都变了。

除此之外，他还习惯睡前喝一大碗水以憋尿锻炼意志力，这样等他憋醒时通过激流勇进的尿液来获得某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纾解。

再加上他常年不脱衣服睡觉，大冬天只盖一层破被子外加一些老旧衣物，在毫无取暖设施的房子里，他只能每年早早的手脚冻伤，然后在白天攥着因红肿而变得强健粗大的拳头哂笑着这个世界。

这个季节的他是如此富有战斗力，因为他的粘痰弹药总是很充分而且多年练习劲道也十足，在古惑仔精神的鼓舞下，他大张旗鼓的跟同学们战斗着，稍不留意就会被击中，这样很快就俘获了一批同学并成立了某种帮派组织，然后有更多的小学生开始不听妈妈的话，大冬天脱了棉裤棉袄穿着秋衣秋裤在炉子边教室外双腿抖着。

他们开始学习成人才会开玩笑说得俏皮话，并常常辅之以嘴眼歪斜的夸张表情，总是不乏起哄的，大家一起乐得不行，常常很快就抱在一起无耻的掏摸嬉戏。面对着这样的愣头青，长辈们也总是大度而骄傲的笑着骂一声“驴日的。”

如果这就是逞能的全部，那我们可以乐呵呵的甘之如饴了。在冬天，最好的取暖方式莫过于在室内点上火炉，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取暖聊天。

而最常见的莫过于老少爷们儿们炒上一盘花生，弄几个硬菜，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大声兴奋的推杯换盏，很快房子里便青烟缭绕，男人们也因此变得东倒西歪，眼睛发红。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呛得还是酒精给刺激的，总之是兴奋了，说起过去，没完没了。

当然，以现在的视角来看，人们不免会生出几分嫌恶，或是认为我多有讽刺诋毁，但大家总是这样，常常站在别处断章取义理解问题，而不能回到事情的原生场景中理解。事实上，这样的逞能方式是很多传统北方男人必经的选修课，这可以理解成一种社会化过程，是男孩的第二次断奶，通过这些行为及语言来表示自己的长大以及熟稔本地游戏规则。

但是通过近年的观察体验，我不得不遗憾的得出结论，这样极富本地化特色的非语言交流传统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鄙弃，受越来越多的媒体以及城市化生活的影响，孩子们自不会再去学习如何吐痰，成年人也越来越放弃一些很人性化的习惯（大多因为儿女劝诫）。也就是说，从某一天开始，我们整个社会开始变得越来越相似，失去了更多的不同和活力。

甚如南北方之别，目前看来也更多的是地理差异，因之而来的人文差别正越来越小，把最新一代南北孩子放在一起，都说普通话，都看汪汪队，都喜欢恐龙，都接受标准统一的现代化教育，我是很难区分了。甚至最新一批的大学生也莫不如此，我在学校遇到的都被教化规劝的温文尔雅，遇事先说对不起，说话结尾总加几个啊咯呀，没人再逞能了，那些勇敢的，蔑视天地的本地爷们儿精神，正在现代化文明的浪潮中打着扑棱，在那些略显嚣张的方言口音中消逝着。

这毫无疑问是诸多洁癖完美主义者的福音，但于生活多样者之龇牙咧嘴而言，未免不存有遗憾啊。